谣风。
风雪之下,人间只剩沉寂。
纵使当初以山水之音传遍谣风的琴瑟谷亦是被大雪掩埋在一片茫茫之中。
四处茫茫之中,却是有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独自行在那些风雪山脚下。
秋水依旧是当初那身橘色衣裙,沉默的踩着那些混杂着落叶枯枝的积雪小道走着。
那日在幽黄山脉上,妖主说那个叫做红浸珊的少女可以给自己一个答案,也说了她便在黄粱。
但是黄粱人间无数人,如何能知道她究竟在哪里?
然而一如当时所说一般,她不是勾芺,没有那般对于一切无所谓的混沌生存的想法。
既然有着关于自己的不知道的故事,又如何能够当做若无其事。
前方有个小镇,平静的淹没在风雪之中。
秋水离开了山脚小道,沉默的走入镇中。
沿着那条穿过小镇的无名长河,秋水一路向着那处被雪冻住了的酒旗那边走去。
雪落在檐下的护栏下,随意的堆砌着,那些悬在檐下的半旧的灯笼垂下的须丝附着一些雪屑,在风中微微荡着,有若冰丝。
秋水抬头看了一眼,才意识到原来距离当初冥河那边的变故似乎已经过去了许久。
人间风雪也已经持续了许久。
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时间在寒意中的不动声色的流逝。
或许是没有那种往这方面想的念头。
走到酒家门口,秋水掀开帘幕走了进去,一股热浪瞬间涌了出来,夹杂着人间的醉骂笑语还有典型的独具特征性的汗味。
酒家内外向来便是两个世界。
秋水并未在意那种浑浊的氛围。
走到柜台前,掌柜的笑脸相迎,看着她问道:“女侠要喝点什么?”
拿着剑走在人间的女子,自然是女侠。
秋水握着剑,平静的说道:“我不喝酒。”
掌柜虽然有种被戏耍的不爽,但是看了眼秋水手中那柄看起来并不寻常的剑,还是耐心的问道:“那您是要些吃的吗?小店也是可以提供的。”
秋水平静的看着那个因为笑得太多而皱纹堆积的掌柜,缓缓说道:“我找人。”
掌柜这才确定她真的不是为了饮酒而来,却还是看着她问道:“找谁?”
“大约在这两个月左右,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红衣的拿剑女子,大概与我差不多高。”秋水关于红浸珊的记忆亦不是很清晰,当初在幽黄山脉之上只是匆匆见了一眼,便被她送回了秋水。
但是这些描述已经极富特征性,如果红浸珊真的在这里出现过,那么掌柜不可能没有印象。
秋水平静的说完,看着柜台后的掌柜。
没有给报酬的意思,也没有拔剑凌人的想法,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掌柜的偷瞥了一眼那把剑,而后沉思了许久才说道:“没有见过。”
秋水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多说,转身便走了出去。
掌柜的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那个橘色衣裳的女子走出去,只觉得有些怪异。
但是既然在人间,自然什么样的人都会见过。
很快便遗忘了这件事情。
秋水重新掀开帘幕走入风雪中,镇上依旧人来人往,或许是一年将尽的缘故,总显得有些过于匆忙。
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秋水穿过风雪凝住有些打滑的镇上小道,停在那条小河护栏边。
关于红浸珊嗜好喝酒的事情,是她离开了秋水之后一路问询而得到的结果。
是以才会来镇上酒家问上一问。
人间广袤,红浸珊自然不可能所有的酒家都会去过一次,是以当酒家掌柜回忆之后说未曾见过,秋水亦没有追问的意思,直接便离开了那里。
在镇中小河边站了少许,秋水便打算离开这里,如果镇上酒家没有见过红浸珊,那么红浸珊自然不可能来过这里。
然而要往哪里去,秋水并没有一个方向,她当初离开秋水的时候,以剑意赶路而来,寻遍了南楚之后,终究是无法支撑这般长途的跋涉,于是改成了步行御剑交替,一路走走停停,才到了谣风境内。
秋水看着风雪,却是有些疲惫的叹息了一声,提着剑转身便要离去。
依旧是风雪,然而路过小河另一边的时候,秋水却是听见不远处的一处学堂模样的地方传来了一些孩童的诵读声。
学堂一路而来,秋水自然见过不少,唯独在这里,她却是停下了脚步。
“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秋水有些错愕的看向那处镇上学堂小院。
黄粱的学堂所教授,纵使是隐晦难言一点的,也不过是当初古楚时候的《九歌》、《天问》之类。
像这样的,亦是一般的难得见到有教授的,或许只有一些唯古学派的先生才会传授一二。
然而那处学堂中,倘若秋水没有听错,却是槐安那边的大道书《青牛五千言》。
《青牛五千言》在槐安人间都难得一见,然而在黄粱的谣风这个无名小镇,秋水却是在随意停留的这处寻常学堂前听到了那些大道之言。
倘若不是当初妖主要他们通习人间文化,秋水都未必知道那些正是《青牛五千言》的道文。
原本打算就此离开的秋水,却是抱着剑在学堂院外停了下来。
她很好奇,在黄粱这种地方,为何会有知晓《青牛五千言》的教书先生存在。
学堂之中的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外面的雪中檐下站了一个抱着剑的女子,偶有路人经过,或者看看秋水,或者探头看一眼院中,看见自家小孩摇头晃脑的读着那些书,也便放心的走了,不管是《九歌》还是《青牛五千言》,对于人间而言,都是很难接触到的东西,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学堂中的那些朗读声若是放在槐安,会是怎样的震撼场面。
一直到下午时分,才有人打开了学堂的门,那些孩童们欢呼着跑进了雪中,丢着雪团走远。
那扇门眼看便要合上,秋水上前一步,抵住了大门,看着门后那个有些年老的男人,皱眉问道:“你便是这里的先生?”
那人不知道秋水从哪里跑出来的,有些吃惊的看着突然的秋水,张了张嘴。
先前秋水在院外檐下,他自然没有看到。
似是因为秋水出现的太突然,那人许久才缓缓说出话来:“我不是,先生正在后院,你找他有事?”
秋水越过那人向着院中看去,只是看见了满院的大雪,并未看见有什么人,而后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说道:“的确有些事。”
“跟我来吧。”那人虽然不清楚秋水从何而来,但是显然并没有拒之门外的打算,更何况他们不过是镇上一个学堂而已,自然不会招惹什么仇家,也便带着秋水走进了院子、
院中学堂便在一棵古树的树冠下,到没有染上多少风雪的意味。而后四处雪中倒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大多掩埋在了雪下。有条铲开了雪的小道通向后院而去。
二人便走在小道上。
“你们先生一直以来便在这里教书吗?”秋水看着那人问道。
“没有,以前的先生因为身体不好,前不久已经去世了,这个先生是新来的。”那人倒没有隐瞒,这些事情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小道通向后院,院中有个结着冰的小池塘,在一旁还有一些已经被雪盖过了的围着栅栏的菜田,有些地方似乎前不久才被送过一次土,雪中夹杂着鲜黄的泥土。
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撑着一柄伞坐在池塘边的旧椅子上,伞下还蜷着一条毛色暗黄斑驳的老狗。
“先生,有人找你。”那人带着秋水走到后院,和那个书生说了一声,便离开了这里。
秋水停在那人身后,书生只是长久的看着池塘,并没有回头的意思。一旁的狗在风雪伞下懒懒的抬头瞥了一眼秋水,再度把头埋到爪子下睡着。
“你如何知道《青牛五千言》的?”
秋水来的目的便是想看看在黄粱这种地方,为何还会有知道《青牛五千言》的人存在,是以纵使书生没有对她的到来有什么回应,却还是问了出来。
书生仿佛石塑一般的坐在椅上,一只手放在膝头,握着一卷书,另一只手平稳的撑着伞。
直到秋水的问题说出来很久,他才平静的说道:“捡来的。”
秋水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这种话语,这不是传记小说,主角总能得到一些奇遇,《青牛五千言》对于人间而言,无疑便是一种极大的奇遇。
“你知道人间若是尽知《青牛五千言》的后果吗?”秋水看着书生手中露出一角的书卷,只是最末一字并不是‘言’,而是‘集’。
书生依旧没有回头,平静的看着面前凝结着冰雪的池塘,缓缓说道:“人间不是修行界,修行界看的是五千言的道,而人间只会看见五千言的德。你应该是在外面听见了那些朗诵声而来,那么你便很清楚,我并没有教授五千言的前卷。”
秋水听着书生的回答,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世人大多知道青牛五千言,但是却极少有人知道,青牛五千言前卷是道卷,后卷是德卷。
先前她所听到的那些句子,的确是出自后卷而不是前卷。
然而终究那是让槐安道门疯了无数的青牛五千言。
秋水看了书生许久,缓缓说道:“你不怕有一日黄粱会变成第二个槐安?”
书生至此终于有了一些动作,却只是将撑伞的手换了一只,用左手握住了那卷书卷。
“文化以人而言,不应有所顾忌。”书生平静的说道,“曾经我也像你那样想过,但是后来我却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这般做法或许会对人间社会或是政体安定有所影响,但是我以为天下闻道博学的意义远要胜于一切。道圣应当是说过这样一句话——人间往前的动力从来与战争或是无谓的争斗无关,而在于人对于自身对于人间的认知的矛盾,亦即思想的进步。”
书生停顿了少许,缓缓说道:“总要疯一疯,才能知道答案。”
秋水没有再说什么。
身前的这个书生连道圣的名头都搬出来了,她自然无话可说。
只是看着池塘的对岸。
直到方才书生换了只手,她才意识到书生看的并不是池塘,而是那边的一座无名坟墓。
想着进来时那人说的话,秋水心道那或许便是那个病死的先生了吧。